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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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5年或10年，體育媒體就會記起博斯曼這個名字。

1995年12月15日，針對比利時前球員讓-馬克·博斯曼提交的訴訟，歐洲法院裁定，職業球員在合同到期后可自由身離開原俱樂部，任何持歐盟護照的球員都可以在歐盟任何國家與本土球員享有同等資格，不受外援名額限制。

這項裁決徹底改變了足球世界。30年前，球員幾乎是俱樂部的“私產”，合同到期也不能輕易離開。原俱樂部有權要求轉會補償金，數額可能合理且友好，也可能離譜到夾雜報復、仇恨、迫害等情緒。同時，各國聯賽都有嚴格的外援名額限制。“荷蘭三劍客”、“德國三駕馬車”等名稱充滿浪漫色彩，也是受規則限制所致。

這些規定實際近乎奴隸制，和歐洲各國勞動法規以及歐盟關于人員自由流動的條約相抵觸。然而，因為躲在“體育特殊行業規定”的面紗背后，它們長時間不受挑戰。

博斯曼自認為是受害者。1988年，他從標準列日加盟皇家列日，和后者簽訂了2年合同。2年后，俱樂部認為他價值不再，提供了減薪75%的續約報價。博斯曼受到法國敦刻爾克俱樂部的邀請，后者愿匹配其原薪水，但皇家列日要求80萬美元的“轉會費”，敦刻爾克于是退出。博斯曼意識到自己被欺騙了，決定向法院尋求公正，起訴對象包括皇家列日俱樂部、比利時足協和歐足聯。

挑戰體系即意味著成為棄兒。此后，博斯曼僅在兩三個小俱樂部有過零星出場，事實上結束了球員生涯。

5年后，歐洲法院的判決帶來一筆賠償金，但大部分用于支付律師費。博斯曼試圖投資，但以失敗告終。他推出的一款紀念衫，只有律師兒子買了一件。

之后，媒體每隔5年或10年就會去尋訪博斯曼，得到的全是他每況愈下的消息。他離婚、酗酒、陷入抑郁、因家暴蹲過監獄，依靠國際職業足球運動員協會的捐贈和比利時社會保障金度日。

足球界在遺忘博斯曼這個人物。他的名字僅是1995年歐洲法院一個里程碑判決的標簽，不會再讓人想起那個敢于逆大流去挑戰制度的勇士。今天的人們更傾向于相信，職業球員合同到期即擁有自由身是天經地義，是勞動者基本權利的一部分，而忽略它的到來其實來之不易，甚至充滿偶然性。

博斯曼裁決對職業足球帶來的改變放在昔日完全不可想象。今天，一些大俱樂部的轉會策略高度依賴自由身球員。例如皇家馬德里，弗洛倫蒂諾·佩雷斯不喜歡在后衛身上燒錢，盡管今夏也花重金簽下了海森，但阿拉巴、呂迪格等人都是自由身加盟，明年夏天科納泰也可能以同樣方式投奔過來。若沒有“博斯曼裁決”，他們現在很可能無法在伯納烏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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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紀念博斯曼，感謝他將球員們從奴隸制里解放出來，也有人指責他毀掉了足球浪漫主義。

后一種人仍懷念那個到處可見從出道到退役效力同一隊的旗幟人物的時代，至于球員作為勞動者的權利，對他們而言是次要的。

還有人認為，歐足聯當年預警的負面后果已經出現。過去，小國球隊例如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星或前南斯拉夫貝爾格萊德紅星都曾贏得歐洲冠軍杯，而如今他們能參加一次歐冠正賽就像中了六合彩。優秀人力資源集中在“歐洲五大聯賽”，尤其在英超。博斯曼促成了人員流動自由，同時也擴大了資本壟斷的恣意。

然而，另一個數據卻被忽略了，那就是俱樂部之外的國家隊發展。世界足球版圖已經發生了巨大改變，意大利、荷蘭正在沒落，比利時、奧地利、挪威等國正在崛起。

30年后，比利時媒體率先承認，本國足球是博斯曼裁決的重要受益者。

比利時幾乎兵不血刃地再度入圍世界杯正賽，成為自2014年巴西世界杯以來，連續參加所有世界杯和歐洲杯的七支歐洲球隊之一。目前能做到更長連貫紀錄的只有德國(自1970年）、西班牙(1994年)、法國(1996年)、葡萄牙(2000年)、英格蘭(2010年)和克羅地亞(2012年)。相反，荷蘭和意大利兩大傳統足球強國遭遇了困難，荷蘭無緣2016年歐洲杯和2018年世界杯，意大利則連續缺席兩屆世界杯，甚至不排除缺席三屆的可能。

更厲害的是，即使比利時在最近一個世界杯周期里遭遇重大波折，球員非公開地兵諫泰代斯科，比利時足協被迫換帥，但并未影響國家隊在預選賽輕松過關。同樣，庫爾圖瓦、德布勞內、盧卡庫等重要球員的多次缺陣也未對球隊產生影響。

《標準日報》指出，比利時人才涌現恰恰在于，博斯曼裁決推動了俱樂部全面發展青訓。一方面，各大聯賽沒有了外援限制，比國俱樂部有更多機會出售球員賺錢；另一方面，足球圈大規模人員自由流動，促成了資源優化配置。

比利時俱樂部就像是突然找到了自己在世界足球產業中最適合的位置，專心做“孵化聯賽”或“跳板聯賽”。短短30年間，比利時足球人才產出已經超過了鄰國荷蘭。他們不僅從周圍德法荷等鄰居處遍采眾家之長，而且本國青訓人員也積累了豐富的知識和經驗。在一些領域，比利時已處于頂尖地位，例如門將培訓，繼庫爾圖瓦、塞爾斯之后，拉芒、邁克·彭德斯等新一批優秀門將已登陸英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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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時國腳大多在海外踢球，例如英超、西甲、意甲，有人把這種現象比作“借雞生蛋”，其實并非如此。

真正的關鍵還是比利時俱樂部能夠培養出大量有能力適應高水平聯賽的球星。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得到的不僅是足球培訓，如布魯日等俱樂部甚至會給球員提供西班牙語課程。原因是？隊內總有西語裔外援，且西甲俱樂部未來也可能是球員出售方向。既然英語大多數人都會說，那就再增加一項準備……

真正“借雞生蛋”的是像摩洛哥、日本這樣的國家。他們沒有歐洲水平的國內聯賽，也不具備向歐洲穩定輸出球員的造星能力。但他們非常清楚，“博斯曼裁決”已讓世界足球深刻地產業化，順應地加入比試圖自己完整擁有生產線更可行，大規模留洋也得到鼓勵和支持。

在歐洲各國“星工場”，可以見到不少自由身加盟的摩洛哥、日本等國球員，他們往往一滿18歲(國際足聯規定的最低跨國轉會年齡)就離開本國，希望首先在比利時、奧地利等二三流聯賽俱樂部梯隊站穩腳跟，目標是在一線隊出場，然后再前往更高水平的聯賽。

比利時俱樂部青訓營也早就把目光放在收集世界各國的佼佼者上面。加拿大前鋒喬納森·戴維剛滿18歲就以自由身加盟比利時根特，2年后根特以2700萬歐元的轉會費把他賣去法甲里爾。

博斯曼裁決促進比利時足球發展的路徑圖，簡單地說就是：俱樂部專注青訓，匯聚人才，積累經驗，提升方法……最終，不管培訓本國球員還是進出口外國球員，水平都上升了不止一個臺階。

這必定是博斯曼當初未曾料想到的。他原本只是為自己和類似情形的球員爭取權益，狀告的對象就包括比利時足協。30年后，贏了官司的博斯曼一貧如洗，輸掉官司的比利時足協卻享受著一份未曾期待的大禮——比利時已是事實上的歐洲足球強國。

本文原載于第927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