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一個滑板場,一個男孩朝父親走去,近乎自然地跪下,接著父親連踢三腳,直奔孩子的頭和胸口,男孩的哭聲隔著很遠依然聽得清晰。去年九月,這段視頻在滑板圈引發了廣泛的討論。根據網絡上流傳的這位父親后來在板友群中的解釋,當時男孩在練習尖翻飛人字坡,父親覺得孩子“總是頭腦發熱地練習”,所以讓他冷靜一下”。
嚴羽也刷到了這個視頻,被氣得不行。她想起之前在首鋼極限公園見到的一對父子。男孩的個子比較高,應該是上六年級或初中的年紀,但練的動作都比較初級,看得出玩滑板的時間不長。當時滑板場上還有幾個小孩在練drop-in??粗茸约簝鹤有〔簧俚暮⒆右粋€個劃出漂亮的弧線,男孩的父親似乎受了刺激,也把孩子拉到U池邊,命令他,“你給我站在這兒,給我往下踩”。男孩的眼神里透著害怕。最后,實在拗不過父親的要求,男孩做了,沒有意外地重重摔了。嚴羽當時站在一旁,覺得地都震了一下,“你就知道他摔得有多疼”。后來這個父親大概是覺得沒面子,把孩子拽著衣服拉走了。
每次在滑板場見到這種對孩子動輒打罵的父母(主要是爸爸),嚴羽都想,“但凡他們自己試著做一做,或者稍微有點同理心,換位思考一下,也不會這樣要求孩子吧”。
還有一些家長讓她覺得“特別幼稚”。和兒子一起玩滑板的同學里,有個孩子滑的時間短但是練的強度很大,所以效果也好。一次比賽前,他爸爸說其實自己不想讓孩子參加,嚴羽不解,又聽對方解釋,“我想等明年他練到更好的程度再比,然后一鳴驚人”?;貞浧甬敃r的對話,嚴羽笑道:“一鳴驚人,你要驚誰?”
當雞娃進入極限運動訓練場,酷炫的動作激發的不只是孩子們的多巴胺,還有父母們的期待、焦慮、好勝心與攀比欲。
在孩子學習上相當佛系的“海淀媽媽”陸琪,也曾陷入過這樣的情緒黑洞。那是在女兒學攀巖半年后。開始時女兒進步很快,半年就從0爬到了5.10a的難度線,陸琪驚喜又欣慰,覺得孩子很有天賦,或許有機會成為最Top的選手之一。但后來長達三個月的噩夢恰恰就是始于這種期待。
隨著女兒開始參加比賽,在賽場上,陸琪看到了什么叫做真的有天賦。不巧那時女兒進入瓶頸期,怎么練都看不到進步,難度線一直卡在5.10,比賽成績也總是10名左右。她的心態不知不覺開始改變。
現在回想,陸琪覺得自己對孩子是陷入了“高要求,低支持”的怪圈:她一改佛系態度,先是加量,一遍不過練三遍;一旦不過,還會對孩子發出三連問——你為什么這條線沒過,是不是當時心里放棄了,是不是教練教的方法沒記住?
讓她意識這樣下去不行的是孩子狀態的變化。之前一到訓練時間,女兒就高高興興地喊著要去,但那段日子每次都緊張到肚子疼。最讓她難受的是女兒的眼神。一條線沒過,掉到墊子上,孩子第一反應是回頭看她,怯怯地。那一瞬間,陸琪想,“我的天,我得是個多大的壓力的存在”。
現在,她努力做一個“高支持”的媽媽:女兒沒做好,她也會豎大拇指,“沒事兒,下次肯定就過了”。女兒也不會在失敗后先看她的臉色了,而是繼續專心琢磨路線怎么走,或者是找其他小朋友討論。當然,“高要求”不變,“咱們不用前五前三的,但至少要在前30%的水平,要專業,要精進”。
“我家孩子有天賦”這個念頭的魔力,陳斐也體會過。女兒學小輪車三年半,前三年,她家每個月在小輪車上的開銷不過兩三千。轉折點出現在去年五月。陳斐在上海一場比賽上遇到了一位前國家隊主力車手,對方看過她女兒的表現后說,你家孩子很有天賦,不要局限于全國比賽,應該放眼世界級比賽,“她是可以拿奧運冠軍的”。將信將疑,陳斐說,全國前三就夠了。沒想到,女兒跟著這位前國手練了不到三個月便拿到了她的第一個全國冠軍,陳斐開始信了,“是教練教得好,但是話又說回來,他教其他人也從來沒這么快教出過這么好的成績”。
三個月內,接連拿下三場全國大賽的冠軍,女兒沒讓陳斐失望。當我們聊到天賦的限制,她的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驕傲:“我很不謙虛,我覺得我孩子是非常有天賦的,看不到上限,這可能也是我堅持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找不到比她更厲害的孩子了,我覺得我們有能力走到最頂端?!?/p>
但還有些壓力很難對外人言說。為孩子學小輪車的事,陳斐和孩子爸爸、外公外婆吵過不知多少次,甚至還鬧到過社區。他們說,“太危險”“天天不搞學習搞小輪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陳斐的倔脾氣也上來了,“小孩是我生的,那就得聽我的。只要她喜歡,愿意探索,我能做的就是支持”。家人都不支持的情況下,現在,陳斐一個人承擔著孩子學小輪車的龐大開銷。作為教培老師的她每天工作時間短則12個小時,長則20個小時,咖啡、魔爪和清晨的鬧鐘是她生活里的三件套,“要賺錢,要養家,要把小孩顧好,這是必須的”。
“你為了孩子吃了那么多苦,付出了那么多,還能對她一點要求都沒有嗎?我不相信,所以我能理解所有家長的變態要求,”提到這些,陳斐也不禁感嘆,“有時候我自己也怕,就擔心付出太多,我會不會對小孩有變態要求?我時不時就想一想?!?/p>
誠然很難,但父母能做的或許只有盡力調整自己的心態。“沒有一個大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別人差,這是作為父母最難接受的事情,但競技體育就是會把這種結果赤裸裸地擺在你面前。你只能去直面那種挫敗感、那種絕望,”陸琪這樣總結自己改變的心路歷程,“大家老說跟自己比,我之前都覺得這是句空話,人怎么可能只跟自己比?孩子練了競技攀巖之后,我才發現這是句再實在不過的話,因為你比不過別人。但不能這么去比的。你只能說我們踏踏實實地練,把能做的都做到了,孩子比原來的她自己更好了。而這個時候,你就應該為她鼓掌了。”
【觀察】極限運動進入雞娃賽道:孩子們開心嗎?
讓我們拿掉“雞娃”“卷運動”的標簽,重新看待這些極限運動。借助繩索和釘子,19世紀歐洲的登山者們征服了無法靠腳力企及的高峰,從此有了攀巖;1960年代的美國,負擔不了越野摩托車的孩子們將自行車改裝,于是有了小輪車;被稱為極限運動鼻祖的滑板則誕生于1950年代的美國街頭,公路、斜坡、欄桿、扶手、臺階都是滑板少年們可以自由馳騁之處。
對于這些誕生于野外和街頭的極限運動,入奧是一把雙刃劍?!案占傲耍膊荒敲醋杂闪恕保叭紵崩习鍡钭痈嬖V我,滑板入奧后,不同于家長們的滿懷期待,圈內不看好的聲音更多。在我接觸的幾位滑板教練同時也是老滑手看來,“自由”,這一滑板文化的核心,正在被消解。玩滑板17年的李冀冰解釋,滑板成為競技體育的一個比賽項目之后,就必然受到條條框框的限制,面臨打分、比較,追求一定時間內規定動作的完成度和成功率?!绑w制內運動員和滑手是兩個稱謂,(做的)也是兩種運動了,”李冀冰說,“一個是練,一個是玩?!?/p>
這不是這些老滑手們最初喜歡上的滑板的樣子。他們喜歡的是在不同地形上飛躍的快感,是創造出各式動作和線路的趣味。李冀冰曾經也想讓自己的孩子體會這份自由,女兒兩歲多就在他的熏陶下開始玩滑板,但后來不喜歡,放棄了。不過他不覺得可惜,“玩滑板本來就是一個自由的事,如果為了自己的想法強迫孩子去滑,成了一個工具而不是愛好,反而是背離了滑板的精神”。
這兩年,看著越來越多因為急于出成績而打罵孩子的家長出現在賽場、訓練場上,李冀冰經常想起來自己剛玩滑板的時候,那些年,大家都很快樂,他慨嘆,“現在的滑板已經不是我們那個年代的滑板了,以后,這種快樂的感覺可能就會慢慢消失了”。
極限運動放大了家長們的競爭欲與得失心。好在,對于孩子們來說,事情要簡單得多。
他們在乎的是同伴間的互相支持和鼓勵。小輪車課上,有人做成了一個動作,所有孩子都會一起歡呼,沈云覺得,“那種情緒價值比家長給的還要高”。陸琪也有類似的感受。攀巖訓練時,即使是爬得最差的小朋友也能找到一種歸屬感,坐在底下給最強的小朋友大聲加油,沒有自卑,沒有嫉妒,“因為孩子們都知道這個事情很難很難,大家把手伸出來一看,都磨得全是血,可以說他們是最能理解彼此吃的苦的人”。
孩子們也都很珍惜在這個過程中締結的情誼。沈云兒子建了一個“小天才騎車”微信群,把一起練小輪車的小伙伴都拉了進去,經常在里面分享練車的視頻。不久前過生日,兒子對她說,我不要什么生日派對,和俱樂部的小朋友們練完車后一起吃吃蛋糕就可以了??粗鴥鹤诱f“我的朋友都在那里”時滿足的樣子,沈云覺得,孩子在小輪車中找到了自己。
孩子們對成敗得失的理解也時常讓大人們感慨。一次比完賽,女兒突然對陸琪說,媽媽,我覺得我不是特別有天賦的那種孩子。陸琪心里一驚,說,你現在爬得很好,怎么會覺得自己沒有天賦呢?女兒解釋,我沒有別的小朋友靈活和輕巧,爬起來更吃力。
剛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陸琪就聽到女兒又說:雖然我沒有天賦,但是也沒關系,我也有我的優點啊,比如說我的個子高、我的耐力強、我比別人更能堅持,所以我也可以做得很好,以后還能做得更好??粗畠合裥〈笕藘阂粯涌陀^地分析自己的不足和優勢,陸琪把之前想安慰女兒的話都咽了回去,覺得自己根本無需多言。
有的時候,甚至是孩子們在教大人如何做更好的父母。有一個場景一直印在陸琪的腦海里:一次攀巖訓練時,女兒有個點沒抓好,啪地一下掉了下來,“怎么會失誤”這個問題已經到了陸琪嘴邊。還沒等她走過去,一起攀巖的另一個女孩先跑到女兒身邊,胡嚕了一把她的頭,笑瞇瞇地說,“沒事,別緊張,下把就過了”,本來哭喪著臉的女兒也笑了,還給自己打氣,“我再試試,我沒問題的”。
陸琪站住了,靜靜地在后面看著,一瞬間特別想哭,“那才是一個真正的陪伴”。后來,她也會在女兒沒做好的時候揉揉她的腦袋,爬得好的時候和她擊個掌、碰個拳,就像孩子們之間一樣。
當把屬于成年人世界的比較和得失都剝去,很多孩子在自己身上還原了極限運動最本真的一面:快樂。
那日在“燃燒冰”,我還遇到了一位卷過但已不想再卷的“海淀媽媽”。她告訴我,滑板是女兒“唯一一個出門不用叫”的課,一大早孩子就催著她過來。那個上午,我們坐在滑板場旁,聊到了她身邊家庭上的那些五花八門的培訓班,也聊到了一個媽媽身處其中的無奈和疲憊。“看孩子們每天就是背著包去上課,眼睛也不好,身體也不好,動不動就感冒,”她側頭看著場上和教練一起大笑的女兒,聲音越來越低,“關鍵是,孩子們都不開心?!?nbsp;
我也轉頭看向場地里的孩子們。他們跳躍、旋轉、翻騰,臉龐被興奮染紅。我想到了在報道中看過的鄧雅文與小輪車結緣的故事。2017年,現任中國國家自由式小輪車隊主教練吳丹到四川瀘州市業余體校選材,放小輪車的賽事視頻,有的孩子說好酷,有的說好危險。本要被選去練標槍的鄧雅文也看著屏幕,時隔七年后吳丹還記得,那時她的眼里有光。
這樣的光,我見過。我問孫月的女兒,為什么喜歡滑板?在媽媽期待的目光里,她想了好一會兒,搖搖頭,“忘了”?!澳敲看瓮婊彘_心嗎?”這次她迅速回答:“開心!”女孩的眼睛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