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拿掉“雞娃”“卷運動”的標(biāo)簽,重新看待這些極限運動。借助繩索和釘子,19世紀(jì)歐洲的登山者們征服了無法靠腳力企及的高峰,從此有了攀巖;1960年代的美國,負(fù)擔(dān)不了越野摩托車的孩子們將自行車改裝,于是有了小輪車;被稱為極限運動鼻祖的滑板則誕生于1950年代的美國街頭,公路、斜坡、欄桿、扶手、臺階都是滑板少年們可以自由馳騁之處。
對于這些誕生于野外和街頭的極限運動,入奧是一把雙刃劍?!案占傲?,但也不那么自由了”,“燃燒冰”老板楊子告訴我,滑板入奧后,不同于家長們的滿懷期待,圈內(nèi)不看好的聲音更多。在我接觸的幾位滑板教練同時也是老滑手看來,“自由”,這一滑板文化的核心,正在被消解。玩滑板17年的李冀冰解釋,滑板成為競技體育的一個比賽項目之后,就必然受到條條框框的限制,面臨打分、比較,追求一定時間內(nèi)規(guī)定動作的完成度和成功率?!绑w制內(nèi)運動員和滑手是兩個稱謂,(做的)也是兩種運動了,”李冀冰說,“一個是練,一個是玩。”
這不是這些老滑手們最初喜歡上的滑板的樣子。他們喜歡的是在不同地形上飛躍的快感,是創(chuàng)造出各式動作和線路的趣味。李冀冰曾經(jīng)也想讓自己的孩子體會這份自由,女兒兩歲多就在他的熏陶下開始玩滑板,但后來不喜歡,放棄了。不過他不覺得可惜,“玩滑板本來就是一個自由的事,如果為了自己的想法強迫孩子去滑,成了一個工具而不是愛好,反而是背離了滑板的精神”。
這兩年,看著越來越多因為急于出成績而打罵孩子的家長出現(xiàn)在賽場、訓(xùn)練場上,李冀冰經(jīng)常想起來自己剛玩滑板的時候,那些年,大家都很快樂,他慨嘆,“現(xiàn)在的滑板已經(jīng)不是我們那個年代的滑板了,以后,這種快樂的感覺可能就會慢慢消失了”。
極限運動放大了家長們的競爭欲與得失心。好在,對于孩子們來說,事情要簡單得多。
他們在乎的是同伴間的互相支持和鼓勵。小輪車課上,有人做成了一個動作,所有孩子都會一起歡呼,沈云覺得,“那種情緒價值比家長給的還要高”。陸琪也有類似的感受。攀巖訓(xùn)練時,即使是爬得最差的小朋友也能找到一種歸屬感,坐在底下給最強的小朋友大聲加油,沒有自卑,沒有嫉妒,“因為孩子們都知道這個事情很難很難,大家把手伸出來一看,都磨得全是血,可以說他們是最能理解彼此吃的苦的人”。
孩子們也都很珍惜在這個過程中締結(jié)的情誼。沈云兒子建了一個“小天才騎車”微信群,把一起練小輪車的小伙伴都拉了進(jìn)去,經(jīng)常在里面分享練車的視頻。不久前過生日,兒子對她說,我不要什么生日派對,和俱樂部的小朋友們練完車后一起吃吃蛋糕就可以了。看著兒子說“我的朋友都在那里”時滿足的樣子,沈云覺得,孩子在小輪車中找到了自己。
孩子們對成敗得失的理解也時常讓大人們感慨。一次比完賽,女兒突然對陸琪說,媽媽,我覺得我不是特別有天賦的那種孩子。陸琪心里一驚,說,你現(xiàn)在爬得很好,怎么會覺得自己沒有天賦呢?女兒解釋,我沒有別的小朋友靈活和輕巧,爬起來更吃力。
剛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陸琪就聽到女兒又說:雖然我沒有天賦,但是也沒關(guān)系,我也有我的優(yōu)點啊,比如說我的個子高、我的耐力強、我比別人更能堅持,所以我也可以做得很好,以后還能做得更好。看著女兒像小大人兒一樣客觀地分析自己的不足和優(yōu)勢,陸琪把之前想安慰女兒的話都咽了回去,覺得自己根本無需多言。
有的時候,甚至是孩子們在教大人如何做更好的父母。有一個場景一直印在陸琪的腦海里:一次攀巖訓(xùn)練時,女兒有個點沒抓好,啪地一下掉了下來,“怎么會失誤”這個問題已經(jīng)到了陸琪嘴邊。還沒等她走過去,一起攀巖的另一個女孩先跑到女兒身邊,胡嚕了一把她的頭,笑瞇瞇地說,“沒事,別緊張,下把就過了”,本來哭喪著臉的女兒也笑了,還給自己打氣,“我再試試,我沒問題的”。
陸琪站住了,靜靜地在后面看著,一瞬間特別想哭,“那才是一個真正的陪伴”。后來,她也會在女兒沒做好的時候揉揉她的腦袋,爬得好的時候和她擊個掌、碰個拳,就像孩子們之間一樣。
當(dāng)把屬于成年人世界的比較和得失都剝?nèi)?,很多孩子在自己身上還原了極限運動最本真的一面:快樂。
那日在“燃燒冰”,我還遇到了一位卷過但已不想再卷的“海淀媽媽”。她告訴我,滑板是女兒“唯一一個出門不用叫”的課,一大早孩子就催著她過來。那個上午,我們坐在滑板場旁,聊到了她身邊家庭上的那些五花八門的培訓(xùn)班,也聊到了一個媽媽身處其中的無奈和疲憊。“看孩子們每天就是背著包去上課,眼睛也不好,身體也不好,動不動就感冒,”她側(cè)頭看著場上和教練一起大笑的女兒,聲音越來越低,“關(guān)鍵是,孩子們都不開心。”
我也轉(zhuǎn)頭看向場地里的孩子們。他們跳躍、旋轉(zhuǎn)、翻騰,臉龐被興奮染紅。我想到了在報道中看過的鄧雅文與小輪車結(jié)緣的故事。2017年,現(xiàn)任中國國家自由式小輪車隊主教練吳丹到四川瀘州市業(yè)余體校選材,放小輪車的賽事視頻,有的孩子說好酷,有的說好危險。本要被選去練標(biāo)槍的鄧雅文也看著屏幕,時隔七年后吳丹還記得,那時她的眼里有光。
這樣的光,我見過。我問孫月的女兒,為什么喜歡滑板?在媽媽期待的目光里,她想了好一會兒,搖搖頭,“忘了”?!澳敲看瓮婊彘_心嗎?”這次她迅速回答:“開心!”女孩的眼睛亮晶晶。